一个老贼

图/DAVIDA.LEFFEL

1

李三从麻布兜里掏出四个砖块大的纸包裹,一一摞在桌上。

王老大头也没抬,用戴在小指上的皮指套擦了下眼镜,衬衫料子昂贵,腹部的扣子被肥肉撑着,像随时要崩开。他抽了支烟,用Dupont火机熏了一下,点着了。

“三爷,你这徒弟坏了规矩,就这么放了,兄弟那边不好交代。”

“交你妈,孩子你扣也扣了揍也揍了,你还想怎么着!?”

“不是我想怎么着,是我兄弟……”

“兄弟?你兄弟听他妈谁的!我李三风光的时候你还喝奶呢!”

李三拍着桌子,吼声把办公室的玻璃震得嗡嗡响,

“这片的路子,十个里有八个是我当年通的。没有我们那一辈,你能有今天?你能这么太平?”

他抬眼扫着屋里的每个角落,

“优秀企业家!政府的锦旗!您的沙发椅!您内苹果电脑!”

“哈哈哈三爷啊!”王老大笑起来。

“王总,我就这么一个徒弟!算我,算我李三求你……”

“三爷,你徒弟坏了规矩,医院,差点就是一条命啊。”

“炮子的命?”

“炮子的命也是命啊,您老,不也是贼么?”

李三盯着王老大,足足愣了半分钟。他忽然笑了,回身从麻布包里掏出个两升大的矿泉水瓶。

“命么不是,我赔给你。”

三爷拧开瓶盖,一股刺鼻的气味溢出来激得王老大一抖。

“三爷你干什么?”

李三捧着瓶子仰头便灌,忽然猛得呛了口鼻,一口喷了王老大半张桌子。王老大啊的一声向后跳起来,文件散了一地。

“汽油!来人啊是汽油!”

办公室的门猛响起来,一群人在外面狂敲了几下,便开始嘭嘭地踹门。

三爷咳了一阵,突然笑了,那副嗓子被汽油浸了,笑得像两只铝片相互刮着。黑帮大佬的办公室,门里全是钢板,哪那么容易踹开。况且李三进门前,还用针别上了锁。

功夫到了李三爷这个地步,除了头发面条,没什么不能摆弄锁头。新出来的小贼,别说仿,兹要能瞧出老李啥时候出的手,就算是出师了。

李三死盯着王老大,眼睛像饿了一冬的狼。

敦敦敦……

他狞笑着,将剩下的汽油全倒在自己头上。

“王总,老贼的命,够用么!”

脆亮的一声响,那Dupont打火机不知何时攥在了三爷的手里,灰黄的火苗窜得手指般长。

“放人!我放人三爷!”

“能信么?”

“我王天来,最守规矩。”

公司门口。

李三爷站在比自己高半头的徒弟面前,斑白的短发打着綹,存不住的汽油顺着脖子钻入湿透的中山装里。三爷有日子没这么狼狈过了,八几年闹学潮的时候有一回,九几年严打的时候有一回,上一次五个膀大腰圆的炮子闯家里说要拆院子,也算那么一回。

可那五个炮子也不好受,一个人废了一根指头,从拇指到小指,五个正好凑只右手。

那小徒弟低着头站着不敢吭声,脸上有些淤痕,能看出来没被下死手。他颤抖着,但好像不是因为疼,而是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三爷。三爷干瘦得很,相貌比实际岁数能老上一旬,脸上有笑纹。可是现在他面无表情地矗在这,像藏着猛虎的山岳。

“师父……”

啪的一记耳光,徒弟半张脸上的淤痕终于连上了。李三爷回过头,看着王老大和四个保镖。

“王总留步吧。”

“三爷武勇,不减当年呐!”王老大笑着,“人我放了,可我兄弟的帐……”

“钱已经给你了,还想要别的,自己来拿!”

“不敢,算给老前辈的面子了。”

“那谢王总了,对了您这火机……”三爷拿起金色的Dupont作势扔给王老大。

“别介,孝敬三爷了。”

李三爷点了下头,拽着徒弟便走。

“……留着让家里人多给您烧点纸。”王老大笑着嘟囔了一句,回身去了。

2

李家老宅。

李三爷换了身绸子睡袍,和老伴坐在八仙桌旁,徒弟跪着。三爷给老伴夹了块红烧肉,自己也尝了一小块。

“小曹,你分心了。”

小曹跪在地上不敢吭声,手指头搓了两下。

“肉下了多少?”

“九两五钱二分。”

“盐呢?”

“一分八。”

“扯淡,两分二了!你这指头还他妈不如勺子,做什么贼做炮子去吧!”

小曹身子一哆嗦,猛然抬起头。

“师父,我不当炮子!”

“不当炮子?不当炮子和人动手?长能耐了!”

“他们先……”

“混账!”三爷拍了一下桌子,在木头上炸出了鼓声。可三爷出手极平,运了寸劲,一桌子杯碗跳起来又落回原处,汤菜半滴都没洒出来。

“你干什么?”老伴撂下碗筷,三爷一瞬间收了凶恶,转头讪笑了一下。“李老头你听孩子把话说完不行么?”

三爷把脸转过来,又是一副夜叉脸,却没了气势,在徒弟看来竟颇有些滑稽。

“你顺了他们的宝,被瞧出来了,理应毕恭毕敬给人还回去,人家打你那是替祖师爷教训你学艺不精!!你倒说说你凭什么动手。”

“他们要挖我眼睛……”

“咱们行的老规矩,三只手八只眼,四条腿不张嘴!主顾有天大的秘密咱不会泄漏半点!”

“我说了,他们不信。”

“你瞧见什么了?”

“红头文件,要拆咱们巷子。”

三爷站起身一脚蹬在小曹胸口,

“他妈的你还真说了!”

老伴把筷子一砸,“有完没完了你,不是你问的么!”

李三爷没理她,“伤了几个?”

“就……就一个。小曹躺在地上,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。

“动铁器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滚!”三爷怒喝一声。

“老头子你怎么又……”

“祖师爷定下的铁律!铁器是伤死物的,你拿他伤人,和炮子有什么分别!”三爷怒不可遏,脖子上青筋暴起,跳着脚骂着。

“你不也动刀伤过人么?五个手指!你忘了!”小曹突然喝了一句,起身便跑,把木门撞出了个豁。

“你走!我没你这个徒弟!”三爷指着窜出巷子的身影,哑着嗓子喊了一句。

老伴叹了口气,唤了三爷几声,

“老头……老头?”

三爷站那喘了好一阵,面上的血色总算褪了下来,回身走到老伴身边。

三爷扶住她的手,“君妹子,我在这呢。”

“孩子走了?”

“小王八羔子,当初就不该教他这门手艺!”

“不传也好,小曹机灵,做点什么不好,干这个活计提心吊胆的。”

三爷嘿嘿笑了,“是啊,这手艺过时了,趁早不干算了。早几十年咱还知道谁是恶财主,谁是好乡绅,现如今我看谁面上都挺仁义,可心里不定有多少坏心眼子呢。”

老伴笑了,“怎么着老贼头子还讲起仁义了?”

这老贼头子是三爷最忌讳的称呼,天下也就老伴能说,换一个人,话没说一半手指头就得被三爷扭断了去。

三爷说,“我不讲仁义,我讲规矩。”

是啊,以前的贼是有规矩的,不偷妇孺,不偷老幼,不偷穷苦;手段被人瞧出来了要乖乖给人家赔礼道歉,跑不过人家被逮住了,动手也不能用铁器。

可这规矩,十多年没人讲了。

3

三爷年轻的时候是这片的地头蛇,劫富济贫,黑白两道都要卖他面子。他有十来个把兄弟,个个都是腕,平素里仗义,手底下干净。

那年代这一片没有刀枪炮子,好容易有伙土匪抢了点钱,第二天醒来准保被拿得一干二净,连抢劫的家伙什都找不见。穷人家每逢初一十五,总能在门口看见个麻布袋子,一个月的口粮就算齐了。

后来为了救闹革命的学生,死了两个;后来闹严打,又一个兄弟进去了,几个兄弟一起去救,结果全折里了。剩下的老的老走的走,便只剩下三爷一个了。

再后来区里兴盖楼房,开发商手段多着呢,八旬的老头守着房子,被流氓闯进屋子拿刀架着脖子赶出去,大火在身后就烧起来了。一辈子的老宅,连个照片都留不下。

三爷不想管这事,他岁数大了,再说又不是刀枪炮子。可是欺负到眼巴前了谁也忍不了。有天夜里几个炮子闯进来,刚打了个照面就要掏刀子,三爷拿着手电筒晃了一下,紧接着炮子手里的长刀就丢了。带头的回过神来骂了一句娘,刚想自己出手,冷冰冰的刀刃携着月光就架上了自己脖子。

李三爷说:从今往后,这条巷子你们都别想动。

突然一个被夺了刀的炮子拿着小瓶对着三爷喷了点液体,三爷知道那不是好玩意,连忙用袖子一遮,一股刺鼻的药味冲得天灵盖都疼。

草你个小王八羔子,李三爷冲着那小痞子窝心就是一脚,那痞子吃疼,往后滚了两圈,正扑在卧室的床边。

三爷的老婆受了惊吓,啊得一声叫出来,那小子也慌了,回手喷了一股药,正喷在三爷老婆的脸上。

三爷动了真怒,腕子一抖就卸了流氓头子的大拇指。

血还没喷出来,三爷身子想鬼一样在屋子里窜了一圈,刀光闪了几下,五个炮子全惨叫起来。

4

三爷抚着老伴的脸,那张脸早二十年绝对是一等一的美人,现如今泛了皱纹,仍有些余韵。只不过那双眼睛,泛不出半点光了。

“八年前我割了人家的手指,坏了祖师的规矩,这宝是不能摸了。本来想传给小曹,谁知道这小子……哎。”

老伴笑了,“你那手艺,其实……”

“对……”三爷当然知道老伴要说什么。

他的一班兄弟,那个不是人杰,到最后想落个善终都难。至于自己,一辈子练出来的手艺,连爱人都保全不了。

“……那是害人的手艺。”

八年前的事情出了,三爷做起了木匠,都是手上的活,练起来方便,维持个温饱也不成问题,还落个安生。他动了铁器,不能做贼了。

当年的开发商都是本地出身,听说过三爷的名声,有的小时候还受过三爷一伙人的恩情,这些年也都算守规矩,再没动过这条巷子。

“对了老头,小曹说的那红头文件?”

“贼头子还怕红头文件?”

“他们不会真要拆咱们巷子吧。”

三爷沉吟了一会,“君妹子,你不是一直想去泰山玩玩么,钱我攒够了,过半个月去一趟。”

“哈哈死老头子,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记得,现在我又看不见……”

三爷笑了,“我老李不就你的眼睛么?”

5

是夜,老伴睡下了。三爷怯手怯脚地起了身,穿了当年的衫子,套上布鞋,慢悠悠踱到院子门口。

他推了下院门,突然赶紧握紧了门把手。这木门虽然是自己手艺,但是风雨里怎么也结实了五六年了,一转起来怪响不断,来了生人根本不用吆喝,一推门屋里就听得真切。

李三爷摇了摇头,往侧边移了两步,抬手往墙上一搭,噌地窜了上去,左手在墙上一按就翻了出去。

两脚轻轻落地,三爷忽然回身,接住了一个瓦片。

“不中用了。”三爷摇头笑着,放在十年前,别说瓦片,墙头的杂草都沾不上衣襟。

三爷将瓦片向墙头一掷,起身便走,步伐不大,身形却如灵猫。

写字楼前,三爷借着楼外的空调箱和凸起的墙沿,几下就窜上了四楼的外墙。他一手一脚支着身子,另一只手掏出来个玻璃刀,在窗玻璃上转了一圈,中指一弹便破了个小洞。三爷伸手进去,旋开窗锁,接着一拉窗户,翻身滚了进了王老大的公司。

他所在的屋子应该是财务室,于是嘴里叼着手电训了一圈,没五分钟,连保险柜都被翻了个遍。

三爷没找到红头文件,其余的东西也半样没拿。他已经不配摸宝了。

三爷将财务室的门撬开,走进大厅,往右一间就是王老大的办公室了。

忽然,灯亮了。

“三爷,没忘了当年的行头啊。”王老大从一票打手身后走出来。

李三眯着眼睛,“王老大倒是门儿清,知道四更天见手腕,神无眼鬼无怨。”

“对,神无眼,鬼无怨。那后生就斗胆请三爷留下腕儿吧。”

三爷看着一众打手,知道中了埋伏。

城里的老规矩,四更天动手。此时男女老幼睡得正香,看门的狗也都是最疲的时候,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专挑这时候。两伙人若都是黑道,也在这时辰较量。传言此时诸天神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放纵人间丑恶,黑白无常也勾魂勾得正欢,此时若是交代了,赶着天明前就能过奈何桥,无怨无悔重堕轮回,是为:神无眼,鬼无怨。

“怎么个留法?”

王老大拿出一支文件,弹了两下。

“今天要是后辈们胜了,三爷您签了这搬迁协议,要是哥几个输了……”

“就给我滚远远的!”三爷两手的食指中指都夹着刀片,精光一闪即灭,众人却都泛起森森寒意。

“上啊。”王老大一声令下,一众七尺高的汉子冲过来。

三爷右手探进兜里,抽出钢笔大的玻璃刀向王老大一甩。王老大赶忙避开,那玻璃刀略过脸颊,砸在墙上。

灯灭了。

然后精光连连闪动,混杂着皮肉浸着血液的钝响。

紧接着是惨叫炸开,夹杂着桌椅掀翻的嘈杂,刀刃落地的脆响。

灯开了。

三爷左手持着刀片抵住王老大的咽喉,右手开了灯。

“红头文件呢!”

王老大半举着双臂,手上的拆迁协议早已被刀片划成碎片。

“在……在我办公室。”

“走!”

两人一前一后,缓缓走向办公室,走过一群打滚的流氓,成片的鲜血,不时踢起几根手指头。

“这锁头……被你先前弄坏了。”办公室门口,王老大颤抖着侧着头说。

“哼!”三爷右手从内兜抽出跟铁丝,五指翻了几下扭成螺旋,插在钥匙孔里,又翻了几下,机轴一阵碰撞。

门应声而开。

一把刀猛然窜出,又骤然收回,李三闷哼一声,捂着肋下跪了下去。

“小曹你果然……”

那瘦高的影子没说话。

“啊哈哈哈哈,小曹好利落,从今儿起你就是贼王了!”王老大大笑着。

三爷的血涓涓涌出,他两只手死按着却终究止不住。

“师父,您的规矩,太不划算了……”

“是你守不住……”三爷有气无力。

“三爷,有钱才有规矩,”王老大蹲下身子,“怎样,您输了。”

三爷一愣,刚要回骂却觉得腰上剧痛,不由得把手掖得更里了。

“你赢了……我签……”

啪的一个嘴巴抽过来,将李三的头灌在地上。

“老糊涂了三爷!我没想拆巷子!也没有红头文件!”王老大露出满嘴的牙,“我就是要宰了你……”

李三看见,王老大小指上的指套滚落在了地上,露出了还剩下一半的小指。

“你……你是当年那个炮子?”三爷目眦欲裂。

“对啊!”王老大用断指戳着李三的脸,“你老婆是我弄瞎的!”

三爷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,八年了,他八年没敢正眼看过老伴的眼睛。

“本来我白天就能在这屋结果了你,保证谁也查不出,没成想你小老头手段还挺硬……啊!”

王老大话说了一半猛然捂住眼睛,三爷刚才忍着剧痛猛击了一下小腹,一口浊水喷在了王老大的眼睛上。

那是三爷留的最后一手,没有这口汽油,墙头上别说瓦片,连杂草都别想沾了三爷的衣襟!

“是油啊!”王老大惨叫着向后逃去,却被三爷擒住手腕。

嘭的一声,Dupont打火机摔在王老大的脸上,点燃了!

“老大!”小曹瞬间握住了李三的双臂,却也一时不知如何救人。

“小曹!”三爷喝了一声。

“什么?”小曹一惊。

“害人的手艺应该传下去么!?”

三爷食指一弹,一滴血正落在小曹眼睛里,小曹赶忙撤了扣在三爷腕子上的手,抹了一下。

嘭!

三爷这一按出手极平,运了寸劲,正打在小曹的咽喉上。

小曹捂着喉咙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师父,不断向后爬着。

三爷闭上眼,泛起苦笑,“祖师爷,坏了规矩的劣徒,都在这了。”

6

“老头子?”

“梁君婷女士?”

“你是谁?”

“哦,医院的医生,您的爱人昨晚委托我来接您做眼角膜的手术。”

“他人呢!李三他人呢!”

那医生半天没说话。

“梁女士,”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,“我是阜上区的刑警,昨夜发生了一起大案,你的爱人……”

那警官絮叨着,梁君婷什么都听不见,她很多年感受不到自己的眼睛了,可现在却觉得那双眼睛润泽着,恍惚看见了什么。

她推开搀扶的手,走向与老李一同吃了几十年饭菜的桌子。那桌子上每天早上都会有两碗热腾腾的豆浆,一碟煎蛋,四根油条。

煎蛋是自己的,油条却全是老李的,胃口真大啊。

可今天什么都没有……

忽然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,用手急促地抚摸桌子。

是老李刻的字,连笔峰都没有,坚硬刚直,像死老头子干瘦的身躯。

“我老李就你的眼睛。”

沟壑曲折,断层嶙峋,梁君婷知道那朦胧在眼前的是什么了,是泰山。

文章作者:刘小谦

图片作者:DAVIDA.LEFFEL

图片来源: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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